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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候村子里几乎家家户户都养猪,养猪主要不是为了吃肉,是攒钱,照母亲的话说,是攒个“打总钱”。那时家里攒点儿钱不易,除了卖粮食,就是养猪卖。
每年一开春,母亲就去镇上的集市,买回一头小猪秧,捆在地排车上拉回来,一路上嗷嗷地叫个不停,一进家门叫声越发大了。放进早就打扫干净的猪圈,小猪绕着围墙转圈,每个角落都嗅一遍,在相对低矮的地方徒劳地向上蹦窜,几经努力后,就趴在猪窝里松软的麦秸稻草上喘粗气,圆溜溜的眼睛警惕地盯着围上来的每一个人,任何一声响动都让它立马竖起耳朵。母亲端来猪食,放在它的嘴边。它扑腾站起来,猪嘴埋进去,“踏踏踏”快速地吞咽,时不时地抬起头来惊恐地看看四周。
一头猪从开春买回来,到春节前卖出去,一般要喂上十个多月,有的还要长一些。从春天一直到秋末冬初的野地里到处是野菜,那是猪的主食。家里无论是谁,只要有空,就提着竹篮到地里薅野菜。薅猪食是母亲每天早晨上工之前以及中午和晚上下工以后必须要做的一件事。我还不会走路的时候,父亲去附近乡村做木工活,吃住在外面。早晨母亲用被子把还在熟睡的我围在床上,薅一篮子野菜才回来。可是每次回来,都会看到我躺在地上,被子蹬在一边,有时在大哭,有时是脸上挂着泪痕睡得正浓。五六岁以后,我就逐渐承担起薅猪食的任务,一天要去三次,每次一竹篮。并不是所有的野菜都符合猪的口味,最好是菜叶肥嫩、没有异味的,例如马蜂菜、牦牛蹲、野葵、灰灰菜、铁铁球、浮麦秧等,这是猪特别喜欢的。满载而归后,要用清水洗净,摘去菜根,切碎,拌上麦麸子或者玉米面。从提着菜篮子一进家门,猪就急不可耐地在猪圈里转圈,嗷嗷地叫着,前爪搭在猪圈的墙上,瞪着眼睛看着我是怎样一步步地把野菜变成它可口的饭食。
有时猪比较奸馋,就在拌好的猪食表面撒上一层麦麸子或玉米面,受到迷惑的猪一会儿就把一槽子的猪食吃光舔净。先在盆子或木桶里拌好猪食,还没有端过猪圈的墙,猪就用鼻子用力里顶着猪槽,争着吃刚倒进去的那一点,所以想把猪食顺利地倒进猪槽,也是一件比较费力的活儿。有时候就先拎起一根木棍,在焦躁的猪身上啪啪地打上几下,把它轰开,然后迅速把猪食倒进去。
那时生产队里一年四季都有活,大人们听着队长的铃声去上工,吃饭的时候才回来。还很小的的时候,喂猪的事儿基本上就交给我了。常年的耳濡目染以及一次次的尝试和操作,我很快就变成了一个喂猪的熟手,在和小伙伴玩耍的空闲里就把猪喂了。但有时也有疏忽的时候,有一次和以往一样,在地上铺上一块木板,用菜刀切碎野菜,一不小心竟把左手无名指的指尖给切去一块,连着指甲盖一起混在猪食里面,鲜血直流。我马上起身,在母亲的针线笸箩里找来一块布,紧紧地裹上,用线缠紧,系上,握着手指接着切菜,一点也没有耽误喂猪。
只要是地里还有野菜,我都必须一天三次去薅,主要是节省粮食。那时候家里也没有什么所谓的猪饲料,即使是稻糠、麦麸子、玉米面,也不宽裕。所以直到冬天里没有野菜的时候,才用和好的猪食,主要是用稻糠、麦麸子,还有用晒干的地瓜秧磨成的面,用开水和成糊状,再倒进去剩下的饭菜。有时候再放进去一勺玉米面,这通常是猪生病或者厌食的时候。
最害怕的是猪生病,看着它懒洋洋地趴在猪窝的草丛中,眯着眼睛,喘着粗气,专门为它做的好吃的猪食,它甚至连看一眼也懒得看。每逢这个时候,母亲就异常的紧张,跑去找来兽医,拎着猪耳朵给它打针,有时候还把药倒进猪食里。猪一生病,全家人也跟着消沉,担心一年的忙活白费了,忧心来年的生计怎么办。通常是经过连续几天的医治和照料,猪会慢慢好起来,但有时候,例如猪瘟盛行时,无论怎么折腾都无济于事,直到猪倒下,人也彻底放弃,这时候街上到处游荡着买猪的商贩,专买这样没有长大的病猪,一头几块钱就可以提走,大人说这是昧着良心挣钱的。有一年喂猪,也是得了病,连着看了好多天,打了很多针,就是不见好,医生也说别看了,从那就再也没来给猪打针。但是母亲没有放弃,把给人服用的退烧药拌在猪食里,几天后猪竟然开始吃食了。母亲说那年的猪长得还不错,邻居们都说那是一件奇怪的事儿。
只要是不生病,除了睡觉,猪就没有一刻消停的时候,随时为了吃转圈、吼叫,再就是趔开身子靠在石头尖上、猪槽楞上、猪窝的木柱子上,来回蹭痒,“咳呲、咳呲”,声音都很瘆人,整个猪圈,只要是凸起或者坚硬的地方,都被磨得锃亮光滑。猪经常生虱子,我们闲的无事有时也跳进猪窝为它逮虱子,一个个又大又圆,隐在猪耳朵后、腿旮旯里,翻开硬剌剌的猪毛就可以发现。有时候拿根树枝为它挠痒,一划一条白道子,它就躺下来,眯着眼睛,哼哼着,任人摆布,一副痛快舒服的样子。
出(清理)猪圈是一件脏累活,就是把猪粪用铁锨挖出来,再用地排车拉到地头上,那时候每一块地头上都有一堆猪粪。这活儿一般是父亲来做,有时是母亲或者是我。整个猪圈除了一间猪窝外,其他的空地就是猪拉撒的地方,时间一长,猪粪猪尿堆积混杂在一起,再混上些麦秸稻糠之类,就能沤出很多的肥料。要是逢上一场大雨,粪水外溢,家里的庭院不仅有碍观瞻,而且气味也使人受不了,所以要及时出圈。讲究的人有的穿上一双雨靴,大多则是卷起裤管抡起铁锨就干。等把所有猪粪肥料清理完毕,再撒上一层草灰浮土,猪圈又是焕然一新。
养猪在村里虽然很普遍,但是需要上心打理,用心侍弄,让猪快长、长肥,除了按时喂食、出猪圈、及时医病之外,还有其他一些事情可做,例如劁猪。街上经常有人骑着自行车,车把上别着一根铁条,系着一块红布,像小学生的红领巾一样,边走边喊“宰(zei)猪——”。这是一种职业,公猪长成一两个月,就要经受被劁的考验,这样才能顺利地长成大猪,等年末卖出去赚钱。每逢有劁猪的一进村口,全村的狗就严阵以待,跟着他叫上一路,一个比一个叫得使劲,好像在比赛谁最卖力一样。对劁猪最敏感的是狗,这让我很是惊奇了一阵子。
过年的时候买上几斤猪肉,是农家人的必备。但是喂猪的人家很少是靠杀猪卖肉的,而是卖给来沿街叫着收猪的屠户。我们村子东北隔着运河的朱庄,那是远近闻名的屠户村,几乎家家靠杀猪卖肉过日子。但是一个村子里也会有几家找人把猪杀了,在村子的街口摆上案板,把两片子猪肉摆上,零碎地卖出去,自己家里留下许多的下水,一家子也能过一个比较丰盛的春节。
围在一起看杀猪,这是小孩子们兴趣盎然趋之若鹜的一件事。杀猪的一般是专业干这活的,需要从别处请来,摆了一地大小不一形状各异的刀具。猪被捆着四个蹄子,躺在案板上拼命地嚎叫和挣扎,吼出一曲悲壮高亢的“绝唱”。杀猪的用一把尖刀捅进猪脖子,鲜血汩汩流淌在一个早就准备好的盆里,猪的叫声是绝望的,是声嘶力竭的,随着叫声逐渐衰弱,猪头也耷拉下来。在猪蹄上割开一个小口,紧紧地攥住,杀猪的鼓起腮帮子,用力朝割开的小口吹气,憋得脸通红,脖子上青筋竖起。随着一口口吹气,猪的肚子渐渐鼓起。旁边早就烧好了热水,倒进一个大木桶里。把吹饱气的死猪架进木桶里,漂着,来回翻滚。等泡一段时间后,抬出来,置于案板上。杀猪的手攥着一块刀片,把猪毛刮下来。脱毛的猪白白胖胖,四周弥漫着一种刺鼻的腥臊味儿。这时候到了杀猪人施展手脚的时候了,各种刀具轮番上阵,割、砍、剥、削、剁,猪皮剥下来盖在树墩子上晾着,剖开内脏,把尿泡取出来,小孩子们忍受各种气味侵扰仍然兴趣浓厚的主要原因就是这个,纷纷涌向前去抢。一般是谁家杀猪谁家的小孩能拿到这个尿泡,吹起来,当球踢,于是小孩子们一哄而散,到街上去踢球。
我家几乎每年养一头猪,不记得有杀猪卖肉的时候,都是到了年尾把猪卖出去换钱使。尤其是后来上中学后,家里因为先后盖了两处房子,欠下了许多钱,母亲说就是靠养猪,再加上秋收后卖稻子,才慢慢地把欠下的钱还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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