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字探微（038）：千回百转——释“回”（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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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英贵
   （紧承上文）
   三、“回”字的字义演变源流
从上文字形分析可知，“回”字的构字理据应为象水流回旋的样子，那么它的造字本义应该是“水流回旋”这样一个动词的意思。例如：“船容与而不进兮，淹回水而疑滞。”（《楚辞·涉江》）又如：“嬴镂雕琢，诡文回波。”（《淮南子·本经训》）这两处引文的“回水”与“回波”中的“回”应该还保留有水流回旋的蛛丝马迹。又如：“圆渊九回以悬腾，湓流雷呴而电激。”（晋·郭璞《江赋》）这一例的“圆渊九回”的“回”也是水流回旋之意。
“回”字由水流回旋的造字本义可以产生如下几方面的直接引申义和间接引申义：
其一，表示旋转，回旋。例如：“倬彼云汉，昭回于天。”（《诗·大雅·云汉》）毛传：“回，转也。”郑玄笺：“精光转运于天。”再如：“夫气回于天，薀于地，汇于下，止于高。”（清·刘大櫆《重修凤山台记》）
由此又可引申出如下一些意思：
一是表示环绕，围绕。例如：“出则击之，不出则回之。”（银雀山汉墓竹简《孙膑兵法·五名五恭》）这一例的“回”是环绕包围的意思。再如：“廊腰缦回，檐牙高啄。”（杜牧《阿房宫赋》）这一句中的“廊腰”指的是宫殿之间的走廊，“缦”是一种无花纹的帛，用在这里是名词做状语且取比喻意义，意谓“廊腰”像绸带一样曲折环绕。又如：“山行六七里，渐闻水声潺潺而泻出于两峰之间者，酿泉也。峰回路转，有亭翼然临于泉上者，醉翁亭也。”（欧阳修《醉翁亭记》）
二是指周围，四周。例如：“兴乐宫，秦始皇造，汉修饰之，周回二十余里，汉太后居之。”（《三辅黄图·咸阳故城》）再如：“周回一遭野水，四围三面高岗。”（《水浒传》第六十回）
三是表示掉转，扭转。掉转，转到相反的方向；扭转，改变事物的发展方向。例如：“回朕车以复路兮，及行迷之未远。”（《楚辞·离骚》）再如：“低头向暗壁，千唤不一回。”（唐·李白《长干行》）又如：“故公之精诚，能开衡山之云，而不能回宪宗之惑。”（宋·苏轼《潮州修韩文公庙记》）
四是表示变换方位。“回”字由曲折环绕的意思很容易引申出掉转方向位置的意思来，例如：“虎鼓瑟兮鸾回车，仙之人兮列如麻。”（李白《梦游天姥吟留别》）又如：“手把文书口称敕，回车叱牛牵向北。”（白居易《卖炭翁》）再如：“回看射雕处，千里暮云平。”（王维《观猎》）这几例中的“回”都有调转方向的意思。
五是表示回返，重归。“回”字由掉转方向的意思又容易引申出“从别处返还到原来的地方”即回返、重归的意思，例如：“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贺知章《回乡偶书》）再如：“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李清照《如梦令》）又如：“这时候，云彩已经回了山，月亮很亮的。”（《老残游记》第十三回）另如现代人所说的回程、回路、回潮、回暖、回跌、回落、回升、回涨、回返、回归、回还、回来、回迁、回去、回家、回门、回师、回锅、回炉、回笼等词语中的“回”也都是回返或重归的意思。
六是表示回收，收回。例如：“若回所赎之赀，减方困之徭，其泽多矣。”（《新唐书·李乂传》）
七是表示睡后醒来。例如：“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南唐·李璟《摊破浣溪沙》词）再如：“刚合眼一场幽梦，猛惊回哭到天明。”（《金瓶梅词话》第九三回）
其二，表示改变，转变。例如：“百姓士民，安堵旧业，农不易亩，市不回肆，去累卵之危，就永安之福，岂不美与！”（《三国志·魏志·钟会传》）这一例中的“市不回肆”意谓集市贸易不改变原来的交易场所。再如：“自是爱尚相夺，与时回变，其风不可留，其敝不能反。”（《后汉书·党锢传序》）这一例中的“回变”即转变之意
由此又可引申出如下一些意思：
一是表示违逆，违背。例如：“徐方不回，王曰还归。”（《诗·大雅·常武》）郑玄笺：“回犹违也。”这句诗的意思是：徐国君臣再也不敢违逆叛乱，周天子班师回朝奏凯旋。再如：“二人之不敢请，亦知始皇之鸷悍而不可回也。”（宋·苏轼《东坡志林·赵高李斯》）这一例中的“不可回”即不可违背。
二是表示邪，邪僻。例如：“淑人君子，其德不回。”（《诗·小雅·鼓钟》）毛传：“回，邪也。”再如：“好正直而不回兮，精诚通于神明。”（汉·班昭《东征赋》）又如：“罴轻侮权势，守正不回，皆此类也。”（《周书·王罴传》）
三是表示迷惑，扰乱。例如：“众邪合党，以回人君。”（汉·陆贾《新语·辅政》）再如：“富贵不能回其虑，万物不能扰其心。”（《后汉书·种皓传》）
四是表示迂曲，曲折。例如：“天门中断楚江开，碧水东流至此回。”（李白《望天门山》）后一句诗是说，碧水本来是一直向东奔流的，到了这里就变得迂曲、曲折了。再如：“东道少回远，而大军行水草少，其势不屯行。”（《史记·李将军列传》）又如：“此行也，道路回远，将军甚劳苦。”（《明史·曹文诏传》）这两处引文中的“回”都可解为迂曲、曲折的意思。
五是表示屈服，委屈。例如：“安汉公擅国权，群臣莫不回从。”（《后汉书·城阳恭王祉传》）这一例中的“回从”意谓屈服顺从。再如：“原禁者，凡诸党锢，多非其罪，可加赦恕，申宥回枉。”（《后汉书·卢植传》）这一例中的“回枉”意谓委屈冤枉。

其三，表示偏向，回护。例如：“且秦楚匹也，若之何其回于富也。乃均其禄。”（《国语·晋语八》）韦昭注：“回，曲也。”这一例中的“回于”即偏向于。
由此又可引申出如下一些意思：
一是表示回避，避让。例如：“外举不避仇雠，内举不回亲戚。”（汉·刘向《新序·杂事》）再如：“（琢）俄起为寿州团练使，仿劾奏琢无所回，时推其直。”（《新唐书·萧仿传》）
二是表示交易，买进。例如：“两人一同上酒楼来，陈大郎便问酒保，打了几角酒，回了一腿羊肉，又摆上些鸡鱼肉菜之类。”（《初刻拍案惊奇》卷八）再如：“当下深、冲、超、霸四人在村酒店中坐下，唤酒保买五七斤肉，打两角酒来吃。回些面来打饼。”（《水浒传》第九回）又如：“因强盗都有洋枪，乡下洋枪没有买处，也不敢买，所以从他们打鸟儿的回两三枝土枪。”（《老残游记》第四回）
三是表示转卖，转让。例如：“先是京官及诸州并给公廨钱，回易生利，以给公用。”（《隋书·食货志》）再如：“好材儿卖与了鞋匠，破皮儿回与田夫。”（元·姚守中《粉蝶儿·牛诉冤》曲）
四是表示答复，回禀。例如：“日后他来通消息时，好言回他。”（《二刻拍案惊奇》卷十一）再如：“凤姐儿……想起什么事来，就叫平儿去回王夫人。”（《红楼梦》第五五回）又如：“回老爷，王升说，太太没有到姚家去。”（鲁迅《故事新编·奔月》）
五是表示回报，回应。一方对另一方的行为举措给以相同形式的回报，均谓之“回”。例如：“众囚徒见宋江有面目，都买酒来与他庆贺。次日，宋江置酒食与众人回礼。”（《水浒传》第三七回）再如：“杨执中骂他，他还睁着醉眼混回嘴。”（《儒林外史》第十一回）又如：“自己打个电报到京里去问，却没有回电。”（《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第三回）
其四，与一字连用，指一会儿。例如：“西门庆和婆子，一递一句，说了一回。”（《金瓶梅词话》第三回）再如：“宝玉忙收了单子。大家又说了一回闲话儿。”（《红楼梦》第四二回）又如：“话说老残与申东造议论玉贤正为有才，急于做官，所以丧天害理，至于如此，彼此叹息了一回。”（《老残游记》第七回）
由此又可引申出如下一些量词用法：
一是用作量词，相当于“次”。由于“回”字既有水流回旋、曲折环绕之义，又有调转方向、回返重归之义，故很容易让人联想到一个过程完结了、又可以重新开始一个过程了，于是“回”字便有了量词“次”的含义。例如：“今古凭君一赠行，几回折尽复重生。”（唐·慕幽《柳》诗）再如：“雁飞南北两三回，回首湖山空梦乱。”（宋·王安石《送张公仪宰安丰》诗）又如：“这回要先讲‘兄’字的讲义了。”（鲁迅《两地书·致许广平四》）
二是用作量词，相当于“桩、件”。例如：“老王弄明白是怎么回事，把脸一抹，哈哈大笑。”（魏巍《东方》第一部第一章）再如：“有些我在法国看见过，可是那完全是另外一回事。”（靳以《一个中国姑娘》）
三是用作量词，表示小说的一章。至于古典章回小说中的“回”其实也是个量词，相当于现代的“篇”、“章”或“节”，之所以要称之为“回”，那也应该与“一个过程完结了又可以重新开始一个过程了”的意思相关吧。例如：“《红楼梦》第八回。”再如：“《三国演义》第十回”
根据上面对“回”字的字义演变过程的梳理，现将“回”字字义的发展脉络简示如下（示意图中的横直线表示字义之间的先后演变关系）：


四、含有“回”字文化含义的相关成语
汉语含有“回”字的成语为数不少，其中也留存了“回”字的多重含义，大致情况是表示“水流回旋”本义的和表示“答复回禀”引申义的情形不多见，其余各种意思都有所保留，主要有如下五种情形：
其一，成语中的“回”字表示曲折环绕的意思，例如：
峰回路转——峰峦重叠环绕，山路蜿蜒曲折，形容山水名胜路径曲折复杂。语见宋·欧阳修《欧阳文忠公集·三九·醉翁亭记》：“山行六七里，渐闻水声潺潺而泻出于两峰之间者，让泉也。峰回路转，有亭翼然临于泉上者，醉翁亭也。”
千回百转——形容反复回旋或进程曲折。语见元·范居中《秋思》：“我这里千回百转自彷徨，撇不下多情数桩。”
迁思回虑——形容反复思考。语见汉·司马相如《封禅文》：“乃迁思回虑，总公卿之议，询封禅之事。”
回文织锦——比喻有关相思的绝妙诗文。源自《晋书·列女传·窦滔妻苏氏》：“窦滔妻苏氏，始平人也，名蕙，字若兰。善属文。滔，苻坚时为秦州刺史，被徙流沙，苏氏思之，织锦为回文旋图诗以赠滔。宛转循环以读之，词甚凄惋，凡八百四十字。”
低回不已——不停地徘徊，留恋忘返，形容伤感难忘的心情。源自《史记·司马相如列传》：“低回阴山翔以纡曲兮，吾乃今目睹西王母曤然白首。”
其二，成语中的“回”字表示迂曲曲折的意思，例如：
荡气回肠——使肝肠回旋，使心气激荡，形容文章、乐曲十分婉转动人。
语见三国·魏·曹丕《大墙上蒿行》：“女娥长歌，声协宫商，感心动耳，荡气回肠。”
九曲回肠——形容痛苦、忧虑、愁闷已经到了极点。源自汉·司马迁《报任少卿书》：“是以肠一日而九回，居则忽忽若有所忘，出则不知其所往。”
愁肠九回——指悲愁频频在腹中萦绕，难于排遣。源自汉·司马迁《报任少卿书》：“是以肠一日而九回，居则忽忽若有所亡，出则不知其所往。”
千回百折——形容文艺作品或歌声、乐曲跌宕婉转。也形容事态的发展、前进的历程弯弯曲曲，很不顺利。语见清·郑燮《潍县署中与舍弟书·五》：“百川时文，精粹湛深，抽心苗，发奥旨，绘物态，状人情，千回百折，而卒造乎浅近。”
其三，成语中的“回”字表示调转方向的意思，例如：
不堪回首——对过去的事情想起来就会感到痛苦，因而不忍去回忆。语见唐·戴叔伦《哭朱放》：“最是不堪回首处，九泉烟冷树苍苍。”
回光返照——指太阳刚落山时，由于光线反射而发生的天空中短时发亮的现象。比喻人死前精神突然兴奋或旧事物灭亡前表面上的短暂繁荣。
回眸一笑——转动眼珠，嫣然一笑，常用以形容女子妩媚的表情。语见唐·白居易《长恨歌》：“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
回头是岸——佛家语，指有罪的人只要回心转意，痛改前非，就能登上“彼岸”，获得超度。语见元·无名氏《度翠柳》第一折：“世俗人没来由，争长竞短，你死我活。有呵吃些个，有呵穿些个。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回味无穷——回转体验滋味无穷，比喻回想某一事物，越想越觉得有意思。源自宋·王禹偁《橄榄》诗：“良久有回味，始觉甘如饴。”
回心转意——重新考虑，改变原来的想法和态度。语见宋·朱熹《朱子语类·训门人·五》：“且人一日间，此心是起多少私意，起多少计较，都不会略略回心转意去看。”
其四，成语中的“回”字表示回返重归的意思，例如：
宝山空回——走进到处是宝物的山里，却空手回来。比喻根据条件，本来应该有丰富的收获，却一无所得（多指求知）。源自《大乘本生心地观经·离世间品》：“如人无手，虽至宝山，终无所得。”
收回成命——取消已公布的命令或决定。源自《诗经·周颂·昊天有成命》：“昊天有成命，二后受之。”语见清·黄宗羲《辞张郡候请修郡志书》伏望明府，哀其弗及，收回成命。”
回春之术——指能将严冬变为春天的能力，比喻医道高明，能治愈难治之病，挽救垂危的病人。
其五，成语中的“回”字用作量词的，例如：
三回五次——泛指多次。
下回分解——章回小说于每回之末所用的套语，后来多用以喻事件发展的结果。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