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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教典籍原有“指月”之说,比如《圆觉经》:
“修多罗(了义经)教,如标指月。”
“佛性”难以表达,却可以借用“手指”的示标作用,引人而见这个“月”;中国也早有“得意忘言”、“得鱼忘筌”的思想,禅师们于是就对“指月说”加以发挥,似乎还特别喜爱。
宋代天童宏智:
“夜月有辉含古渡,白云无雨裹秋山。”
“月色和云白,天云带水秋。”
“夜月”、“月色”,都带有“包容万物”的况味;这样优美而又平常的诗句,便是引领悟入的“手指”了。
又如元代王沂:
“我悟色空心似水,禅床闲卧月明中。”
“月明中”,也是比喻佛性。
宋代之时,有人问过泐潭灵澈,“西来意”(指“佛法”)究竟说的什么?
灵澈禅师以自己的山居生活,作了生动的回答:
“因僧问我西来意,我话居山七八年。
草履只裁三个耳,麻衣曾补两番肩。
东庵每见西庵雪,下涧长流上涧泉。
半夜白云消散后,一轮明月到窗前。”
诗中的描述,处处显示出清虚的境界;“西来意”,就在对于平常山居生活中的领悟。
“东庵”、“西庵”,还喻指了“东土”、“西土”,即谓东土所悟之道,与西土天竺无异;“下涧”、“上涧”,则是说古与今、道皆相同。
灵澈的诗句也不会忘了写“月”;“白云消散”,亦即参透色界、空诸所有,与此之时,皎洁的“明月”便照到了床前。
选取“月”的意象,用以比拟佛性,其实还有生活经验作为依据的;人们在赏月之时,多会发生一种感受——顿时觉得闲适清虚、心灵寂静。
《宋高僧传》上就有一则记载:
临川郡守裴某,“每至海霞敛空、山月凝照,心与境寂,道随悟深”。
但以“月”喻佛性,毕竟也只是个比拟而已;“佛性”超越于名相,世间的语言又怎可描述呢?
我忽而又想到了、唐代寒山一首诗:
“吾心似秋月,碧潭清皎洁。
无物堪比伦,教我如何说?”
“吾心”即佛性的性状与实相;它似“秋月”又非“秋月”,如“潭水”而又非“潭水”,无语可以摹状啊,这样也就难到了诗僧寒山。
幸好寒山声明过了“无物堪比伦”,感叹过了“教我如何说”,几乎没有受到什么责难。
而唐代志勤,写了一首见桃花而悟道的诗,遭遇便有所不同;原诗如下:
“三十年来寻剑客,几逢花发几抽枝。
自从一见桃花后,直至如今更不疑。”
禅门常把禅法喻作“剑”,可以斩断烦恼、以得证悟;诗句说由桃花的开放,悟到了“空有一如”,却受到了王安石的责难:
“太虚无实可追寻,叶落松枝谩古今。
若见桃花生圣解,不疑还是有疑心。”
禅家总是在说,森罗万象,无一不是佛性的体现;青青翠竹,也无非真如之理。
宋代的王安石,于这诗里提出异议:
直说佛性就是翠竹,就等于把无所不包的佛性,说成了有限的东西;桃花也是一样,为有限之一物,因而也就对志勤由此而悟道、生出了疑心。
但沩山灵佑当时览偈,问过了志勤所悟,与之符契;乃曰:
“从缘悟道,永无退失。汝今既尔,善自护持。”①
志勤由睹桃花而悟道,后来也就成为禅宗一个著名公案;据说宋代就有人,由参这则公案而大悟,例如黄龙派门人觉海法庵主的开悟诗:
“岩上桃花开,华从何处来?
灵云才一见,回首舞三台。”(据《五灯会元》卷十八)
“灵云”即指志勤;他后来住在福州灵云山,法号灵云。
佛门中许多“讼案”的发生,与“依语生解”,多有相关。
宋代余靖的诗句:
“指月犹为幻,玩云应强名。”(《寄题宝峰山玩云亭》)
用了语言文字以表达佛性,其实都只是个善巧的方便说法;因为世间的语言有其局限性,它本身就是相对之物。
“当须见月亡指,不可依语生解”(《大慧语录》卷十九);也即是说,不能总是执着于表面的文字,而要领会其中的精神实质。
《金刚经》也是这样说的:
“所言一切法者,即非一切法,故名一切法”。
甚至于佛陀的言教,也只是善巧的方便说法;但咱们须得借以体悟佛法的真谛所在。
“指月犹为幻”,须要“心融物外,道契玄微”,而不能总是执着于文字啊!
注:
①据《祖堂集》卷十九载:
(灵云志勤)一造大沩,闻其示教,昼夜亡疲,如丧考妣,莫能为喻,偶睹春时花蕊繁花,忽然发悟,喜不自胜,乃作一偈曰:“三十年来寻剑客,几逢花发几抽枝。自从一见桃花后,直至如今更不疑。”因白沩山和尚,说其悟旨。沩山云:“从缘悟达,永无退失。汝今既尔,善自护持。”
2020—3—21,写于宁波、翠柏西巷。
明日预备回乐清老家,去看望女儿;关于文字语言的局限性等,回来以后再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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